冬綠

兀兀穷年

《Merman》(一发完)

辞声:

小人鱼蓝湛十五岁生日的那一天,被允许游到海面。


陆地是一个倒置的海底世界。头顶的天如同碧蓝的海水。海面是这样的波光粼粼,使人想到海底最深处的白色沙滩,就连捧起的海水,也和从指缝间滑落的细沙一模一样。


岸上有背倚高山的渔村,山高而陡峭,连最矫健的鸟儿也无法飞越。山上有女巫、城堡和经年不化的雪,一直到山腰,积雪化作溪流,潺潺流经绿色植被。


到了夜晚,星星出来了,它们会代替海底发光的珊瑚和植被,照亮这片海域。


然后他看见了魏婴,陌生的旅行者。就像荒芜的沙漠上斜生出一竿绿竹,那么突兀而绚丽。


“不要触碰陆地上的人!”海底深处的居民这么和他说。


蓝湛的母亲是个人类,她放弃双腿和陆地嫁给了父亲。人类不足百年的生命对于人鱼不过昙花一现,关于母亲的记忆,从他六岁后就不再有了。在此之前,他每个月也只能见到母亲一次。


他一半的身体里流淌着人类的血液,对于母族,并没有那么排斥。于是他慢慢靠近了旅行者。


旅行者来自遥远的东方,他的船只触礁了,浑身湿透地困在这处礁石上。确切来讲,那只是一只小小的渔船,任何一点海浪就足以吞噬它。


“我小时候在这片海域见过一次人鱼,不足鱼缸那么大,只知道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。”魏婴说到这里笑了一声,在胸前比划了一下,“当我低头亲吻他后,小人鱼一甩尾钻回了深海。咸腥的海水飞溅了我满身。”


“我是来寻找他的。我记得他的眼睛,如同东方的水晶琉璃,和你一样——”


说到这里,魏婴停住了,睫毛如鸦羽,飞快地闪烁两下,露出一点困顿和思索的神色。还来不及看清小人鱼的脸色,对方一甩鱼尾,钻入了深海,那道鱼尾划过的水流倏尔远去,伴着身后细小的水纹,留下捉摸不透的残影。


魏婴:“……噗。”


在想明白陌生的人鱼为何要恼羞成怒、此情此景为何如此似曾相识以后,他发出一阵酣畅淋漓的笑声,用湿漉漉的衣角抹了一把同样湿漉漉的脸蛋。


没有多少老友重逢的喜悦,盖因好奇,一会儿人鱼又无声地游了回来,把半张脸浮出水面。他的眼睛被最纯净的海水洗涤过,是极为浅淡的琉璃色,因而看起来比人类冷漠。他的头发非常长,像一匹完美的丝织品,柔柔地飘散在水面。由此几乎可以推测,忽略鱼尾,当他从水中站立起来以后,就是一位和他身高相比的年轻男子。


他的额头系着一条绣卷云纹的雪白抹额,看起来轻逸纤长。魏婴心底飞快地盘算着,当他的手拽住一端,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解下它、抓住它。


他们交换了名字,只待天一亮,出海打鱼的渔夫发现他,就可以带着他重新回到陆地。


真冷啊。他抱起膝,把尚在滴水的黑色长袍裹在身上,一半踩在海水中的脚收回来。假装漫不经心地问:“唱歌给我听好不好?”


对面果然一片安静,他阖上眼,把头埋进臂弯间。半梦半醒之间,又听见有人在唱歌,因为太久没有开口,声音低浅飘渺。


蓝湛坐在礁石的另一端,借着细碎的星光,可以看见在腰部以下是一条有力的鱼尾,鳞片在星光下泛着冰冷淡蓝的光。鱼尾大部分浸在海水中,一下一下轻轻地拍击着。


魏婴不自觉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,跟着他轻轻地哼唱起来,星星逐渐聚集到这一片的天,好像要落到他的眼睛里去。


长夜将尽时,第一抹天光隐匿在云层之上,已备冲破黑暗之势。魏婴先醒过来,看见安静的蓝湛,想的却是:他在这里这样躺着,会不会晒成鱼干?


他弯弯嘴唇,鬼使神差地凑上去。一只手沿着对方柔软的长发探去,抓住了抹额,两个人不到一指之距,魏婴却停在这里,支着胳膊看起他。


他的眉毛,耳朵,眼睛,鼻子,嘴唇,眼睫上甚至还粘有晶莹的水珠。两个人的呼吸交织到一起,忽然,那对轻盈如蝶翼的眼睫飞快地扑扇两下,睁开了一双迷惘之后清明、清明之后震惊的眼眸。


蓝湛睁大眼睛,一把将他推开,僵在原地,洁白如玉的耳垂一点点攀上粉色,直到魏婴笑吟吟地晃了晃手中的抹额,重新开口,不过几秒的时间。


“下次再见。”


他方回神,向后倒去,回到深海之中。


人和人鱼势不两立。很多年前渔村里来过一个美貌的姑娘,所有的年轻人都追求她,其中一个能够凭一把鱼叉与一条巨大的马林鱼搏斗。但她谁都不嫁。当她漫步在浅浅的湾流中,雪白的浪花轻吻她的足踝,盘踞此地的人鱼也中意于她,跪在她的脚下向她求婚。谁知道这位可怜的姑娘是否同意了呢,从此渔村里失去了一位窈窕淑女,全怪人鱼,这肮脏的没有灵魂的怪物。


海水是从那以后有了腥臭味儿的。人们一拥而上,用渔网用鱼叉用钓钩,用镣铐把人鱼锁在地下的水牢中。人鱼膏可以燃为烛,升起的火百年不灭,人鱼骨可以入药,服后的人分得人鱼三百年的寿命。在古老的童话和传说里,人鱼没有灵魂,死后不过化作海上的泡沫,即使人们将他们的残骸弃于荒野消逝于火光中也不惧遭害。


一天的出海打渔结束,渔夫们聚集起来,生起一堆火,烤鱼喝酒打赌。魏婴在这里待了几天,他随性勤快,笑起来又讨喜,和渔夫很快就混在一起。


他们正说到一条蓝色鱼尾的人鱼,大家喝了酒兴致都很高,村子里关押人鱼的地牢已经很久没有用了。


老渔夫道:“新来的,脾气坏得很,一来就伤了三个年轻人。”


魏婴摸摸下巴,“我去吧。”


旁边人都鼓起掌,说着“好”,空气里的气息快活又颓靡。


老渔夫上下打量起他,他肤色雪白,衣着倒挺讲究,口音听不出是哪里人,“你去,外地人?”


魏婴讨好地笑了笑,“我去。我在海上摸爬滚打了三年,对水熟悉。而且我力气大,服过人鱼骨。”


所有人的眼神变得不太一样了,魏婴接着央道:“只此一次,我从小就想亲眼看看人鱼。拜托啦。”


晚上魏婴带了三大坛天子笑,把每个人都灌得醉醺醺的。钥匙在手上转了一圈,把脚边黑溜溜的坛子朝旁一拨,心中叹了声可惜。


地牢里光线昏暗,唯一的光源就是头顶一方小小的天窗。鼻腔里钻进来一股浓浓的血腥味,这味道不止来自人鱼,还有与其搏斗的人类。像一个冰冷的猎杀场。他径直走入水中。


人鱼原本白皙的背部上一道道伤口触目惊心,头发杂乱着堪堪挡住,手腕都被镣铐锁链扣着,稍一动作,牵连起叮叮当当的声响。


那时他重新游出水面,意在寻找魏婴,然而,等待他的却是一张铺天盖地的渔网。


蓝湛道:“你走。”


至始至终,他都背对着他,眼睛发红,多一个字也不舍得丢给他。


魏婴又朝他走近几步,他大半个身子浸在水中,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有些踉跄,但是他还是一路艰难走到他身边,喉咙发紧,声音沙哑,喊了一声“蓝湛”。


魏婴摸了摸鼻子:“之前,我扯下你的抹额……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。偷走了人鱼的东西并妥善藏好,人鱼就会跟他一起生活。是这样的吧?”


魏婴道:“我是真心想要和你一起生活的。”


闻言,蓝湛微微睁大了眼睛。


然后,他一把抓住蓝湛的手,放到自己胸口,“蓝湛,你特别好,我喜欢你。”


“你是不是不知道'喜欢'是什么意思?换个说法,我心悦你,爱你,想要你,没法离开你,随便怎么你。现在,将来,我都会解释给你听!”


他起初一字一字缓慢而铿锵,到后面语速变快,面庞发烫。


说完这些,像终于完成一场必然的仪式,他转钥匙的手居然有些发抖,不由笑了两声。


魏婴一一打开枷锁,还他自由。


下一秒,却落入一个怀抱,把周围的阴冷腥臭隔绝在外。


他回答:“……是。知道。好。”


吐字清晰,声音低沉坚定,却分明带着微微地颤抖。


渔村他是回不去了,他把蓝湛藏在黑魆魆的山洞中,为他疗伤,送他回到大海。并向他保证:“我会来找你。”
“在那之前,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。”


他跋涉过千山万水,攀上最高的山,越过荆棘丛林。
女巫道:“你确定要选择一条人鱼作为伴侣吗?”
魏婴道:“是的,一见钟情,非他不可。请快点告诉我怎样换到一条鱼尾?”
女巫道:“只有当一个人特别喜欢你,将你当成比他父母还要亲近的人时;只有当他将自己所有的思想与爱情全放到你身上,而且当你的手放入对方的手,他答应此刻与未来永久忠于你。”


他感受到自己的身子在不断下沉,头发全部飘散在水中。分不清这是地还是海,但这两者本是一样的。他一路飘飘荡荡,视线一片白茫茫,终于有人接住了他,嘴唇堵住了他的嘴。


他们在碧蓝的海水中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,蓝湛把他的右手放入了自己的,并且他答应:


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。
所有的陆地和海洋上,我最喜欢你。我的思想与爱情,全部放到你身上。此刻与未来,我将永远忠于你。
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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